纪纲倏地起身, 说:“胡说!”

历熊虽然被纪纲击退了,却不怕纪纲,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没有胡说,我见过他, 在格达勒有他的画像。大哥以前就住在那里,我记得可清楚了!”

费盛暗道不好,他自认为还没有成为沈泽川的心腹,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够坐在这里听的,便马上起身, 说:“我看他也吃得差不多了,主子, 我去跟厨房说一声, 肉就不用继续上了。”

费盛一退,沈泽川便请纪纲先坐, 对历熊说:“你仔细看,确定是我的画像么?”

历熊两指攥着拭嘴的帕子, 又端详了沈泽川片刻, 迟疑地说:“有些像……又有些不像……”

沈泽川心下微动, 拨了拨凉汤里的勺子, 垂眸说:“你见过的画像是个女人吧。”

历熊恍然大悟,说:“是了, 那是个女人, 你是个男人。”

沈泽川在短短一瞬里有了许多猜测, 他看着凉汤里被搅动的酸梅, 回想起了周桂曾经说过的话,又想起了母亲白茶,以及才回到敦州境内的雷惊蛰。

“‘格达勒’是什么地方?”沈泽川不动声色地问道。

* * *

“格达勒在茶石河以东,属于边沙境内。最早是中博响马躲避中博守备军追捕的暂居地,后来他们干起了倒卖良家女的营生,被以我大哥澹台龙为首的两州守备军给剿掉了,残余的人投靠了边沙骑兵,当时游荡在此的是边沙嘹鹰部。”澹台虎仰头看着猛穿越云层,说,“雷惊蛰就是从那里出来的,他离开朱家以后无处可去,想跟着中博响马起家,便到了格达勒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他在那里没能组建起土匪群,最后还是回到了端州,跟雷常鸣碰了头,才开始发迹。”

“因为澹台龙剿掉了格达勒的响马以后,嘹鹰部就北上了,原先投靠他们的那批响马也跟着北上了。”晨阳蹲在地上,搓了把干土,“嘹鹰部现在是悍蛇部的后备骑兵,边沙人的猎隼全部都由嘹鹰部驯养。他们最初在边沙十二部里的地位不高,相当于‘鹰奴’。可是在二十年前,嘹鹰部出现了一位‘俄苏和日’。”

澹台虎不是离北人,不知道这个称呼的含义。

骨津在侧解释道:“就是‘英雄’。”

“你知道边沙是由众多部族组成的吧?”晨阳回头,对澹台虎笑了笑,“只有出现过‘俄苏和日’的部族才能被称为十二部之一,巧合的是,咱们王爷和这位俄苏和日是同年出生。王爷自落霞关建立了离北铁骑,这位俄苏和日在大漠征服了嘹鹰、勾马、长鹫三部,他凭靠着猎隼击败了北边悍蛇部的老蛇王,从此成为边沙自永宜年以来唯一一个统帅四部的‘大俄苏和日’,也成为了离北的宿敌。”

澹台虎吃了一惊,说:“难道是……”

萧驰野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背后,仰头饮尽水囊里的水,系口子时接了句:“就是阿木尔。”

他们让开路,萧驰野踩上了土块,看着远处的鸿雁山。

“阿木尔是边沙如今最有可能做大君的人,他有收服十二部的野心。”萧驰野鼻梁高挺,在侧头时,有些阴影。他继续说:“他组建了边沙最强劲的骑兵,成为了有史以来攻入大周最深的人。老虎,你现在看到的边沙骑兵实际上是由阿木尔更改后的边沙骑兵。他把勾马部的马与嘹鹰部的猎隼结合在了一起,放低悍蛇部的高度,却加快了悍蛇部的速度,并且完成了能和离北在空中一战的布局。”

“放低了高度?”澹台虎看向浪淘雪襟,说,“主子,离北的战马和悍蛇部不一样吗?”

“当然不一样,”萧驰野笑出声,但是他笑容很淡,说,“一开始,老爹为了跟上悍蛇部的速度,在落霞关开辟了新马场,不再使用来自锁天关的战马。离北铁骑现如今的战马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养育的,体魄健硕,都是鸿雁山下的野马,也是悍蛇部曾经使用的马种。可是后来阿木尔过早地觉察到了弊端,他认为同样的马种,离北铁骑的负重能力更加强悍,一旦离北铁骑卸掉铠甲,悍蛇部的速度就不再是优势。于是他拿掉了悍蛇部在鸿雁山的马场,换上了勾马部的矮种马。”

浪淘雪襟甩着鬃毛,绕着萧驰野吃草。

“我们在矮种马身上吃过亏,”晨阳给澹台虎比画了一下高度,“勾马部的马让离北铁骑措手不及。”

澹台虎不懂,他先后在灯州、禁军里待,但这两支队伍都不是骑兵主力,所以他不知道矮种马有什么强大之处。

“简直快得惊人,”萧驰野眼神微凉,他回忆着多年以前的惊鸿一瞥,“那些马雄悍强壮,虽然体形矮小,但是耐力极强。勾马部一直在跟边郡打仗,外人不懂,认为陆广白名不副实,不配位居天下四将,但是把别人放到那个位置上试试就知道了,他的步兵夜袭消耗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骑兵,而是这世上最快的骑兵。启东以成倍的兵力驻守南边多年,却始终没有削弱勾马部,就是因为追不上,这也是阒都不肯放陆广白出兵的原因。当它们出现在离北的草场时,险些击溃才成形的离北铁骑,老爹增加的重量让离北铁骑成为了换马后的悍蛇部弯刀下的猎物,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老爹选择了继续加重,把离北铁骑变成了能够移动的铁墙。”

草原上的劲风吹拂,萧驰野陷入了某种沉思。

“老虎,六年前边沙骑兵能够一口气打通中博,跟阿木尔换掉了战马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。他们如果仍然使用着以前在鸿雁山下的野马,没有辎重,就没有耐力撑那么久。这些马不仅快,还皮糙肉厚,经过戈壁时根本不会缓下速度,配上担任斥候前哨的猎隼,对于中博守备军而言就是场灭顶之灾。”

其实这也是中博兵败案以后,萧驰野辗转反侧的问题。他在离北时,跟着萧既明打过仗,对于悍蛇部现在的构造记忆深刻,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,如果他是老爹,当初面对这样的劲旅,除了加重,还有什么办法?他期待大哥的回答,萧既明对此的选择是削薄了离北铁骑的铠甲,增强了离北铁骑的机动性,但是萧驰野不满足。

他是贪婪的狼,他无法就此放弃离北铁骑的优势。

然而这并不是凭靠想象就能解决的问题,为此萧驰野在进入阒都以前,选择随军南下,亲眼看过了中博的屠宰场,并且见到了陆广白的步兵。

“我追不上他们,太快了。”六年前的陆广白蹲在地上,给萧驰野画着图,“但是边郡很好,万里烽火台能够迅速传递消息,在晚上,我们就是‘囊’,只要卡住了窄口,他们就不能进退自如,被截断的队伍落了下来,再快的速度也只能成为无头苍蝇。”

左千秋也曾经说过:“阿野,‘攻是守之机,守是攻之策’①,天妃阙能够屹立不倒的原因并不是作为将领的我有多么强大,而是上天赐予了天妃阙足够强大的地理优势。但是天妃阙是被迫防守,因为我们的兵马一旦走出去,就无法抵抗住边沙骑兵的攻势,我是畏缩在城门背后的将军。这世上能以‘进攻’两个字跟边沙十二部较量的军队只有离北铁骑,我无数次告诉过你爹,永远不要让离北铁骑成为真正的盾牌,那会让大周彻底失去长矛。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将军,记住机与策的安排,战场是瞬息万变的地方,一旦落入对方的快慢节奏里,就失去了一切优势。你要牢牢把握住机会,忍耐是必要的学习,有时候不痛不痒的一击正是疲惫的开端,拳头要砸在要害上。”

但是太难了。

萧驰野还没有想出比父兄更好的办法,他甚至无法做到陆广白那样的游击,但是他忘不掉左千秋的告诫,并且深以为然——离北铁骑不能只做盾,他们历经无数淘洗走到今天,不是为了沉湎于过去的荣耀。在萧驰野眼里,击退边沙骑兵很简单,但是要击退阿木尔太难了。

因为在阿木尔率领下的边沙骑兵正在不断变强,这个男人拥有四部的绝对话语权,他的背后没有任何顾虑,他就像是诞生在大漠的秃鹫,盯死了大周这块肥肉,并且一直在尝试入侵。萧方旭改变了离北铁骑,他就改变了悍蛇部。萧既明改变了离北铁骑,他就接着改变悍蛇部。他对于离北狼群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,他们从某种角度看就是知己,他甚至比大部分离北人自己更加了解离北铁骑。

萧驰野的目光被鸿雁山阻挡,就像是他一直在被父兄所阻挡,他还没有跟阿木尔正面过,却已经把对方当作了必须击败的对手。

那是老于世故的秃鹫,萧驰野还是才踏上归途的狼。

猛忽然落了下来,带起的风挥在了近卫们的脸上。它落在萧驰野的肩膀上,尖爪上的血迹磨出粗糙的痕迹,它已经超过了以往大家想象的体形,能够架住它的人只有萧驰野——和它特别温柔以待的沈泽川。

萧驰野收回跑远的思绪,示意晨阳不必拿皮囊,转头看着猛,说:“它已经猎饱了。”

但是猛今日有些反常,它眼神锐利地盯着天空,在萧驰野屈指抚摸时也没有转动目光。

萧驰野跟着望过去。

天地间很安静,从草丛里蹿出的劲风犹如一条长蛇,在它张开血盆大口的同时猛已然再次腾空,冲破劲风,将试图从草中脱困的猎隼紧紧攥住,在对方张翅扑腾间骤然升高,等到它把猎隼送到萧驰野眼前时,这落单的猎隼已经成了被撕烂的血肉。

萧驰野陡然上马,在拉扯缰绳的同时环顾周围,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东边,皱起了眉。

他才进入离北的境内,甚至还没有到达的离北驿站,边沙部的猎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
“鼓声,”骨津仰头,跟着风转了过去,“主子,在东边!”

“那是边博营,也是巡查营,他们有直达东北粮马道的支援马道。”晨阳也飞快地上马,在扬鞭前想起什么,愕然地回头,对萧驰野说,“边博营往东是沙三营,王爷的前线兵马轮换就在那里,那里还常年储备着离北的战马,以供北上交战处应急用的——”

边沙骑兵已经打到了这里吗?

那沙三营呢?

那离北王呢?

萧驰野攥紧缰绳,打马疾奔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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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:《唐太宗李卫公问对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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